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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身旁。他的身上已經盡是鮮血,一折金邊扇卻依舊死死拽在手中,蒼白的臉上居然還能擠出幾分笑意,邊咳邊笑:“璇皇後,朕賭你等的人不會來找你。”

我笑著替他斟了一杯酒,俯身在他耳邊咬牙道:“秦淮,錦州完了,你也快完了!”

錦州完了,秦淮的天下也完了。兩百多個日夜,我沒有一刻不曾盼望著這一日的到來。再過幾個時辰,秦傾便會帶著他的人馬殺入皇城,取昏君性命,扶新帝即位,然後帶我離開,遠走高飛。

這是多麽完滿的美夢。

(一)兩相厭

我從小便知道,我將貴為國母,並非因為我姿色傾城,只因為我父親是位及鎮國大將軍,手掌天下兵馬大權。先帝在位時皇後便是我姑姑,先帝駕崩,皇後自然只可能是我。

十歲那年,我第一次遇見秦淮便瞧見了一出好戲。

中秋佳節,皇帝狩獵南山,我跟著父親去了獵場。黃昏時分,我追著一只野兔進了密林,卻不想在一處陷阱裏見到了個錦衣的少年,還有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宮女。少年的腳腕被卡在巨大的捕獸夾中,手上臉上到處盡是劃傷,卻不哭不鬧,明明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半大孩子,盯著我眼神卻無端使我戰栗。

我在一旁看得新生厭惡,搶了身邊侍衛的弓箭拉弓瞄準,手一松,一箭射中了那少年的腿。

“住手!”他身旁的宮女哭叫起來,“你大膽!這是……淮皇子!陛下若是知道了,你……你會不得好死!”

我被嚇了一跳,本能退了幾步,半晌才猜到這個淮皇子到底是個什麽角色:傳聞他是皇帝一時酒醉與一個宮女所生,皇帝以之為恥,權當沒生過這皇子,朝臣更是對他諱莫如深。他被安頓在宮中最為偏僻的地方,甚至連皇子的排位都沒有,服侍的女婢只好稱他為淮皇子。可是他已經十數年不曾出冷宮,怎麽今日會跑到獵場來?

宮女瞪著我兩眼發紅,聲嘶力竭:“來人,把這個行兇的人抓起來!傳、傳禦醫!”

密林之中靜謐無比,只有宮女的啜泣聲聲回蕩。

我倒並不慌張,只是那個淮皇子的目光讓我渾身不適,只是被他淡淡掃過,我的手腕就仿佛被最細的針刺入骨髓一般滾燙刺痛。

他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來,一只手輕輕拍打安慰哭得慌亂的宮女,盯著我良久才冷道:“跪下。”

讓我跪下?就憑他一個封號都沒有的冷宮淮皇子?

我心中火苗頓起,舉手拉弓瞄準,紅英箭對準了他另一腿。只要我再射上一箭,他就立刻得給我跪下,我倒要看看,到底是我跪還是他跪!

他卻渾然不覺,森森然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的眼,淡道:“跪下。”

我只覺得太陽穴一陣陣刺痛,心中的業火漸漸燎原。末了,我調整箭鋒朝他嬉笑:“你猜,是你跪還是我跪?”

如果這是一次挑釁,他無疑成功了。從拉弓滿弦到一箭入骨只是一個轉瞬,那個桀驁的小身板在我面前倒下卻用了很漫長的時間。

在這個漫長的時間裏,我屏息看著他雙腿屈膝,心跳不知緣由地狂跳起來,仿佛脫韁的野馬,再也栓拽不住。

事實證明,這個冷宮淮皇子果然相當不受待見。我連射淮皇子兩箭,皇帝卻只道了一句年少無知便一笑而過。倒是父親,在我回家後罰我三天三夜不準進食,不準喝水。

淮皇子叫秦淮。整整三日,我在睡夢中把這兩個字念了無數遍,深深刻進骨肉中。等到第三日,我已經昏沈得不知今夕是何年,只知道害我差點喪命的人,叫秦淮。

一個月後,我跟著父親入宮,第一次見著了我未來的夫君,當朝的太子秦傾。他來時,我正舉著鞭子威脅禦花園的小太監跳下湖去,他略微慌亂的聲音引得我回了頭,不經意地,就與他澄凈的目光對了個正著。

也許有些人生來就帶著股晶瑩剔透的風骨,我呆呆看了良久,手裏的鞭子怎麽都揮不下去。滿心滿腹只剩下紛亂如春雨的心跳聲,臉上發燙,手腳無措地想處地方鉆進去。

小太監慌亂地磕頭,他揮揮手,臉上的神色漸漸舒緩開來,朝我露了個笑。他道:“你可是蘇將軍家的蘇璇?父皇召見,我引你去。”

我還楞在當場,直到他到我面前牽過我的手,拉著我出了禦花園,我才惶惶回過神來,雙頰灼燒,半句話也講不出來。

那一日,直到筵席散場我都沒能擠出一個字來。皇帝與父親舉杯共飲,見我笨拙的模樣開懷大笑道:“蘇將軍府上的小丫頭原也有這般羞赧的時候,蘇將軍,看來不用等幾年,就是國之大喜的時候了。”

我更加羞愧,找了空子溜出筵場,卻不想迎面撞上個被人攙扶著的身影,正想瞪眼過去,卻被那人的目光生生觸得打了個冷顫。

他身形羸弱,臉色蒼白,唯有那一雙如寒潭的眼讓人心悸。

秦淮。真是冤家路窄!我壯壯膽子瞪眼過去,冷笑:“哎呀淮皇子,你瘸了?”

秦淮不言語,冰冷的目光如刀鋒一般掠過我的眼。

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他這副模樣,平白無故讓人如墮冰窟。他不開口,我腰間的鞭子便毫不留情地吻上他的傷處,只一下,他就踉蹌著跪倒在了地上。

我心情大好,笑嘻嘻去勾他的下巴:“這次是你自己先跪的,往後你跪的機會還多著呢。”等我貴為國母,他一個根本不被皇廷承認的皇子早晚是被攆出皇宮的下場。

他卻只是仰頭看著我,眼裏隱隱泛著凜然的目光,一字一句道:“拭目以待。”

四個字,讓我著實心寒了半日。回到家裏,父親又罰我在先祖靈位前跪了兩日。我力竭暈厥,再醒來時已經在自個兒的床上。

父親親自餵我喝藥,在我床邊搖頭:“璇兒,老夫平日慣你寵你,你再是驕縱都不曾打罵責罰過一次,只是你終究有一天要母儀天下,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伴君如伴虎?”

我不開口,他又嘆息:“你還小,朝中事風雲莫測,豈是你這小丫頭能看透的?今日你打了淮皇子,陛下不責罰,對你來說未必是好事啊。”

我縮在床上發抖,心卻困惑燥熱--我打了又如何,殺了又如何,父親手掌兵權,姑姑鳳印在手,朝野上下十有□是我父親門生,即使我真一箭射中他胸口,一鞭子毀了他容貌,皇帝又能拿我如何?

秦淮不過是個不受寵的討厭鬼,而我卻是早已定下的太子妃,孰輕孰重,誰人不知?

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,才明白何謂朝中事風雲莫測。

三年後,鄰國來襲,皇帝禦駕親征得勝歸來,一夕之間五湖朝拜風頭盛極。太子秦傾卻因為謀逆之罪鋃鐺入獄。一月之間,父親的黨羽被清剿得支離破碎,連同二皇子,三皇子的親信也未能幸免。

父親一夜白發,借著姑姑尚存的羽翼在江南選好了解甲歸田的宅子,只等著皇帝蓋上金印便拋卻一切狼狽歸田,可誰料姑姑忽然染了重病,一命嗚呼。皇帝老矣,死前立下遺詔,封五子秦淮為太子。不日,秦淮即位。

那年,我十五,及笄在即。

中秋那日,宮中來了一對人馬。領頭的太監扯著嗓子宣讀聖旨:“蘇氏為保江山勞苦功高,蘇氏小女蘇璇溫良慧心,今封為璇妃……”

日光照得人暈眩。我跪在地上瞇著眼看到秦淮站在門口,一剎那神思恍惚幾乎暈厥。

日光下,他錦衣執扇,器宇軒昂,含笑妍妍,再不是當年那個一臉陰寒蒼白的冷宮皇子,卻更加讓人手心透涼。

父親忽然大笑起來,笑聲悲愴,幾近瘋狂,他道:“我終於還是輸了!我真信了他,信了你不過是他引以為恥不想承認的兒子!他這一招棋走了整整十八年,好得很,好得很啊!”

秦淮卻不理會父親,他徑直走到我面前,金邊的折扇挑起我的下巴,幽幽笑道:“你看,是你跪著,還是我跪著,璇妃?”

我只覺得渾身發冷,心涼了一片。

(二)兩相仇

初冬時分,我終於披上嫁衣入了宮闈。只可惜,我婚禮的喜鐘是與父親鋃鐺入獄的鐵鏈聲交織響徹錦州城的。秦淮只用了一個小罪名就把父親扣押入牢,而我,當夜就披上了大紅喜服。

帝寢居然並未點燃火爐。暗金的龍鳳燭下,我只穿著單薄的紗衣坐在床上,心裏縱然燒了十萬丈火苗,身體卻冷得發抖。半夜,太監手執明燈推門而入,秦淮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我發抖,輕柔道:“居然忘記了火爐,璇妃可是冷了?”

我一時心悶氣急,口中居然嘗到一絲腥甜,咬牙答:“不冷。”

於秦淮,三個月前我還是略有愧疚的,我當年年少刁鉆一箭害他險些廢了一雙腿,之後又鞭打得他幾近毀容,長大後,我也曾悔過,也曾想過補償,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,如此讓人憎惡。

掌燈的太監清理了房裏的龍鳳紅燭悄然告退,只留下秦淮站在房內。我坐在房裏局促無比,只能把頭深深埋入燭光暗影之中。片刻後,一柄鑲金折扇觸到我的臉頰,我惶惶擡頭,卻只聽見他譏誚的聲音。他道:“你可知我為何執意娶你?”

我忍了忍,恍惚盯了房裏的龍鳳燭片刻,道:“我不管你為何娶我,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今日嫁你,自當恪守妃德。如果……如果陛下願意拋棄前嫌,放過我父親,我……我願與陛下琴瑟和鳴,心悅誠服。”

秦淮一楞,眼角緩緩舒展出一絲冷峭的笑意:“琴瑟和鳴?蘇璇,太後過世,將軍入獄,你還配麽?”

驟然間,寒風入窗,透骨冰寒。

我茫然擡頭,只見著秦淮一柄匕首劃過龍鳳燭。半截紅燭落在了地上,發出沈悶的聲響,火苗忽熄。

房間裏漆黑一片,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,只能聽到他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了,又漸漸遠去。緊接著,是房門開啟的吱嘎聲。

不配。我細細咀嚼著這兩字,心上居然只有微微的澀然。

既然不配,何苦娶我?

屋內尚有一息月光,正好落在地上的龍鳳燭上。我猶豫舉步撿起了它們,又忽然想笑:民間傳聞,新婚房裏的龍鳳燭須得燃上一夜,是為舉案齊眉,白頭偕老,和美完滿之意。秦淮一刀把我的新婚燭一切為二,情斷義絕,當真是憎惡我到骨子裏吧?

龍鳳燭雖不曾燃盡,我卻終究成了秦淮的璇妃,雖不蒙寵,卻是新帝第一個受封的妃嬪,也是唯一一個妃嬪。只不過,這唯一只單單保留了三天。三天後,秦淮便封了第二個妃嬪,與我位階齊平,封號惠。

宮中再一次掛起了紅綃紅帳,絲竹之聲歡暢地響徹。我閑來無事悄悄去觀望,卻只遠遠見著秦淮紅衣金冠,身邊站著個同樣紅衣卻算不上容貌艷麗的女子。我瞧著眼熟,好一會兒才想起,這容貌普通的女子是當年獵場相遇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宮婢。

當夜,秦淮留宿惠妃寢宮。

我在房裏靜坐,只用一把小刀,就把一截圓木削成了一支箭。

黎明時分,我拉弓上弦,一箭刺入了寢殿的房梁,想著那房梁是秦淮的腿,心裏居然暢快了不少。

璇妃又如何,秦淮又如何,既然已經進了這沼澤,我便沒想過要全身而退。

翌日,大雪,過午初晴。

錦州城四季不如北國一般分明,冬日鮮有降雪。宮裏的宮婢太監們早已經興匆匆在院子中堆起了各式各樣的雪人,我看著有趣,叫了隨侍的宮婢夏時晃晃悠悠去了禦花園。幾人協力,推了個兩三丈高的雪球到花叢裏。

禦花園裏的雪極厚。秦淮來時,我正與夏時合力才把稍小的雪球扛到大雪球上。夏時嚇得松了手,手忙腳亂地向秦淮行禮謝罪,我一時不穩,險些踉蹌栽倒在地上。

秦淮站在不遠處,與惠妃挨得極近,目光卻是落在我身後的雪人身上,良久才淡道:“蘇將軍今日用刑,璇妃倒是閑情雅致。”

用刑。極輕的兩個字,入我耳中卻沖了轟天的雷鳴——秦淮給父親的不過是駕前失儀的罪名,關個三日五日便過去了,何來用刑之說?!

“你……你說清楚!”我亂了陣腳,再顧不得尊卑禮儀,三兩步沖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衣袖,“為什麽要對父親用刑?他什麽都沒做!就連、就連駕前失儀都是……”

秦淮微微露出一絲挑釁,道:“謀逆之罪,不用刑怎麽會招呢?”

“我父親不可能有謀逆之心!”先帝無實權,父親若是有心為帝,何須等到今日?

秦淮低眉笑了,輕道:“沒有又如何?”

沒有又如何?

我忽然有些腿軟,心上的焦躁仿佛被大雪掩埋一般,一點點沈重,一點點涼透。

他想用刑,想讓父親身不如死,只這一條就已經足夠。父親有沒有謀逆之心,根本不重要。

(三)兩相恨

當夜,我第一次闖了秦淮寢宮。

我從來沒有想過,有一天,我會這麽卑微的姿態去請求秦淮。即使我受封,即使父親入獄,我都沒有真正地慌亂過。父親手中兵權並未全部交出,不過是幾日牢獄,秦淮能奈他何?

謀逆之罪株連九族,如果不是父親真正失了勢,還有誰敢往他的頭上扣這莫須有的罪名?

寢殿內,幾個紅衣的舞姬正翩然起舞。秦淮倚著梨花木椅把玩一只琉璃盞,見我闖入,他居然微微舉杯一笑,輕道:“璇妃為何行色匆匆?”

我郁氣得說不出話,只能深深吸氣平覆自己的心跳——他在寢殿設宴,又撤了門口的侍衛,擺明著是請我入甕,居然還裝模作樣地問我為何行色匆匆?

我不響,他也不動,直到一壺酒去了一半,坐在他身旁的惠妃才輕笑起來:“璇妃好失禮儀,見了陛下居然不跪,將軍府的大家閨秀原是這等模樣麽?”

秦淮似笑非笑,眼色如墨雲。

我心中火苗被這一抹笑引燃,咬牙上前幾步把早就揣在懷裏的鞭子和匕首砸在了他案臺上,盯著他的眼道:“我欠你的我自己來還,和我父親無關!你如果記著一箭之仇鞭笞之痛,我願意原罪奉還!放過我父親!”

歌舞姬嚇得花容失色,一散而盡,寢殿裏頓時空蕩蕩一片。

秦淮並沒有半點反應,我卻忽然看到了他的案臺前高高的一摞奏折,其中有三兩個已經展開,父親的名字赫然在目。我只看了一眼,手和腳就開始浮軟。

樹倒猢猻散,父親如果真的到了任人魚肉的地步,朝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……

“璇妃倒是好記性”秦淮淡道,“不過我倒忘了這些陳年舊事了。”

“那你就不要給我父親安莫須有的罪名!”

“莫須有?”他笑了,目光落到案上的匕首上,冷道,“來人,擒刺客。”

“你!”

轉瞬間,幾個侍衛忽然破門而入,一劍抵上我的咽喉。我慌張後退,重重栽倒在地上,擡眼時已經滿目光暈。朦朧中,唯有秦淮陰冷的眼分外清晰,一如五年前獵場密林中初遇,只是被盯著就讓人心驚膽顫。

我突然忍不住地顫抖,並非害怕,只是因為憎惡到極致,心如裂石。

行刺,擅闖,兩條死罪並沒有給我帶來預期中的刑罰,他只是罰我軟禁在寢宮,並且調走了一切宮婢與太監,每月送入宮中的月例減了大半。吃,穿,住,樣樣都需得我自己動手。

這是他的羞辱,比刑罰更加狠戾三分。

入宮一月,我仍舊看不透秦淮,卻清楚地知道了水火不相容的感覺。他憎惡我,我憎惡他,我是他的妃子,他是這宮裏唯一的主人,日日住在宮裏,就仿佛刀刃與米糊為伴,攪不爛,錘不剛,杯杯入口盡是鮮血淋漓。

我不知道父親境況如何,更不知道秦淮究竟想如何處置我,每日的焦躁漸漸累積成窒息,直到一個不速之客意外到訪。

惠妃。

她早已退卻了宮婢的卑微神色,眼角眉梢漸漸沾染了皇家鴻鵠之色,譏誚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頓良久才道:“我竟不知璇妃已經落魄到這般地步,陛下也真是,即使蘇將軍已被流放,璇妃好歹也是將門之後,於國有恩啊……”

父親被流放?

我的心狠狠顫了顫,口中有些腥甜,不知是咬破了舌頭還是下唇。

惠妃柔柔笑了,上前攙住我的胳膊道:“璇妃妹妹可要好好保重身子,畢竟——這宮裏是不會有禦醫來的,璇妃從小嬌貴,要是累壞了身子可不好了。”

一股脂粉氣沖入我的耳鼻,帶來一陣陣的嘔意。

我心中郁火驟起,就著她伸過來的手一把拽住手腕奮力一帶,抽出腰間的鞭子沖著她的脊背揚手一鞭。

她痛得在地上打了個滾,狼狽站起身尖叫:“你好大的膽!不要命了麽!竟敢行刺本宮!”

我冷笑,第二鞭緊隨其後,三鞭落定,才道:“打了你,又如何?你大可以和秦淮去說,讓他也流放了我。”

從前有我父親權傾朝野,我敢恣意妄為,現在父親落到如此境地,我便再無牽掛,打她又如何?

“你等著!”

惠妃狼狽逃離,我卻在她身後松開了握鞭的手,緩緩坐倒在地上。

流放,古往今來,那些流放的人有幾個能真正活著到邊疆?父親年歲已高,怎麽撐得住這一路的艱險?更何況……秦淮,他有意放惠妃進來羞辱,未必是真饒父親性命。

我知道,我必須出去。如果再縮在寢宮十天半個月,父親恐怕兇多吉少。只要我能出去……只要我能出去,我不信,偌大一個朝野,過半的父親黨羽,就沒有一個真心感念我父親在栽培之恩的。我不求他們舍身相救,只求保父親一路平安。

可是,秦淮早已下令把我徹底軟禁,宮門外,十數個侍衛層層把關,我怎麽出得去?

三日如白駒過隙,我拼著性命闖了無數次,每一次都被門外的侍衛攔回院落之中,等到第四日,我已經精疲力盡,不得已用了最後一個法子。

匕首刺入腹中的疼痛並沒有想象中來得痛,我強撐著意識推開院門,看著侍衛們驚愕無比的眼神倚門喘息,對著尚在猶豫的他們艱難開口:“你們猜……秦淮想不想……看到我的屍體?”

侍衛們面面相覷,沈默了片刻,終於有一個飛奔離開。

我提著的心終於微微松懈,本想就地坐下來在地上歇息會兒,卻沒想到一放松便是黑夜的帷幕驟然而降,再醒來,已經是在自己的床上。

床邊坐著個錦衣身影,我看不清他是誰,只大概猜想許是禦醫,便艱澀地開口求助:“能不能……幫我倒點水?”

那身影僵持片刻,終於去桌邊倒了一杯水,遞到我口邊徐徐餵我喝下。

清涼的水絲絲入喉,帶來說不出的舒爽。我朝他感激地笑了笑,道:“多謝你。”

那人不開口,卻也不走,過了片刻掏出一塊絲帕替我擦去額頭上痛出的細汗。我心中一動,擡手扯住他的衣擺輕道:“這位禦醫……你……你知不知道我父親……近況?”

宮中人人皆知我不僅不受恩寵,反而是秦淮的眼中釘,整個太醫院,肯來救我的禦醫必定是太醫院裏最不排斥我與父親的人,或是最為心善之人,甚至可能是受過我父親恩惠之人。

我自刺一刀,賭的正是這個甚至可能。

那禦醫絲毫不為所動,甚至一句話都不肯答覆我。我等得心焦,漸漸開始心灰意冷,數月來的郁結和近月的惶恐積聚成了眼裏潮濕,一眨眼,溫熱的觸感便從眼角驟然跌落。

哭了,我便不想停止。從無聲落淚到哽咽抽泣,我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小聲央求:“求求你……我只是想知道父親死活……我……我只是怕見不到父親最後一面……”

誰知,那人竟然倏地站起身。他猛然甩開了我的手,只片刻,就消失在了房門口。

我掙紮著坐起身來,誰知剛剛用力,腹部就一陣錐心之痛,眼前一黑,便再一次失去了知覺。

第二次醒來,視野已經清晰,我卻已經沒有了哀求的勇氣。

禦醫站在床邊仔仔細細為我診了脈,打發了周遭侍候的宮人,忽然緩緩在我床邊低沈下身子。他道:“璇妃娘娘,卑職劉長,昔日承蒙蘇將軍救命之恩,有話帶與娘娘。”

“你……”我心中一驚,掙紮著支撐起身子,卻被他巧妙地按回了床上。

他道:“娘娘莫急,月前卑職曾經入天牢替犯人診脈,有幸與蘇將軍會面。蘇將軍托卑職問娘娘一聲:娘娘……可還願意與秦傾太子共結連理?”

秦傾……

我深思恍惚,緩緩閉上了眼。

(四)兩相疑

也許福禍真是相依而行,我身中一刀,居然換來了自由之身。秦淮不知何時除了軟禁的命令,等到我能下床走動的時候,合昌宮已經已經恢覆了往日熱鬧的模樣。

春暖花開之時,禦花園中百花盛開,美不勝收。秦淮在花園中擺了筵席與各宮妃嬪和朝臣同樂,聲勢之大,連合昌宮鬥能隱約聽到鼓樂笙歌絲竹聲響。

遇見秦淮時,我正在花架下小憩。春日陽光正適宜,即使隱隱約約聽見腳步聲,我也懶得睜眼,隨意扯了袖子遮住入眼的光亮,昏昏沈沈又是一覺。

再醒來,赫然見著的是秦淮坐在對面石凳上。他折扇輕搖,淡道:“璇妃福厚,恢覆得倒快。”

我本能地縮了縮身體離他遠些,勉強道:“多謝陛下赦免臣妾罪過。”

“罪過?”他笑了,“你是說行刺之罪,還是別的?璇妃算術委實不精,如若一刀算一報,我們相敬如賓還尚有幾報未嘗。”

秦淮是個小人,也許這世間的小人都有個瑕疵必報的共性。我悄悄按了把腹上依舊酸痛的傷處,強壓下怒火輕聲道:“我已經是你的妃嬪,你厭我恨我,貶我入冷宮也好,再補上兩刀也罷,這些與我父親終究無關。”

他沈默不語,我便卯足了勇氣忍痛站起身來,坐到他對面,解下腰間的鞭子送到他手上,在他驚愕的眼神中嘆息:“我自小驕縱,蠻橫無禮,五年前確實是我對你不住年少無知……現在我把它交給你。”

“你……”他張了張口,卻不發一字。

我也有些錯愕,這是我第一次見著他失態的模樣,自從五年後再相遇,他的臉上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神態。我朝他露了個笑容,小心翼翼松開了握鞭的手道:“我已經嫁你為妃,欠你還未還清的,自有後半生雕磨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,喜樂悲苦,全部交給你。”

秦淮依舊沒有開口,只是眼色忽改,手心驟然收緊,握緊了手裏的鞭子。僵持片刻,他忽然起身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合昌宮。

我在他身後靜靜看他的背影遠去,心中恣意暢快之餘,也有一絲說不出的悵然。

屈服和解,不過是父親的一個命令。我憎惡他入骨,卻從未想過,區區一次示軟,他竟然真的就買了賬。

那日過後,秦淮再也沒有來過合昌宮。

一轉眼,春去夏至,我在這宮闈之中已經足足待了半年,再是焦躁高傲的心終究抵不過宮闈這個熔爐。偶爾與秦淮撞見了,我已經不會郁憤於心。行禮,談笑,我小心地一點點靠近他,細細觀察著他一絲一毫的變化。

秦淮卻是少了笑顏,神色僵滯,遇上我靠近,他會冷眼怒視,一如當年那個跌落陷阱中的少年。

我倒更習慣他這副模樣,兇則兇,總比之前那個含笑屠戮的君王更真些。他不喜見我,我便借著三分頑劣心處處找機會與他不期而遇,看他憎惡得臉色蒼白的模樣開懷大笑。

我從未想過,相互憎惡的兩個人活生生地磨合會是這樣一種感覺,仿佛是淋漓的傷口被敷上傷藥,先是痛楚,而後是麻木,到最後竟有一番沁心透涼的滋味。

如果不是寢殿房梁上那支木箭依舊牢牢入骨,我想,也許有一天,也許沒有劉長日日借著送藥名義帶給我的消息,我或許……真會忘記一些事。

比如獵場,比如,腹中一刀。

秦淮不再苛求於我,宮中謠言開始悄悄滋長。傳聞璇妃入宮半年終於得了聖寵,合昌宮半年多晦氣一掃而空,傳聞皇帝已經數月不入惠妃寢宮……

夏時俯身在我耳邊輕訴這些謠言,我聽得笑痛了肚子,險些從秋千上栽倒在地上——秦淮與我雖然這幾月相處稍稍好轉,實則是各自揣著一分小心在試探對方的底線,怎麽就成了我得聖寵?

只是我從未當真,有人卻當了真。幾日後的夜裏,我忽然渾身絞痛不已,艱難地從床上掙紮起身,三兩步就踉蹌栽倒在了地上。

禦醫連夜問診,每一個都愁眉苦臉欲言又止,直到劉長來診,我才終於知道了原因——居然是中毒。宮闈之中妃嬪爭風吃醋我早有耳聞,只是有誰會與我來爭寵呢?

服了解毒的藥劑,痛苦卻並沒有減輕。我渾渾噩噩在痛苦中輾轉,片刻後悄然渙散了意志。迷蒙中,似乎是有人替我擦去額上汗珠,我掙紮睜眼,卻只見著一抹錦衣袖擺。

居然是秦淮。

我一時慌張,楞楞看著他——他怎麽會……怎麽會是他?

上一次刀傷,我第一次拽著哀求的那個禦醫……也是他?

他被我盯得有些尷尬,冷硬地別開了視線,良久才道:“你半年前說的,可還算數?”

我疼得渾身是汗,腦海卻因著這一句話驟然清醒過來,一時間疼痛仿佛減退了許多。他臉色陰沈,我看著更加不舒爽,直接拽了他的衣袖抓在手裏,問他:“什……麽話?”

他臉色僵硬,卻並沒有強行撕扯,猶豫片刻握住了我的手腕,澀然道:“你說,不管我為何娶你,只要我拋棄前嫌,你……是否真心?”

龍鳳燭,紅嫁衣,飄忽的心跳,微顫的嗓音。一瞬間,記憶如同潮湧。

我不管你為何娶我,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今日嫁你,自當恪守妃德。如果……如果陛下願意拋棄前嫌,放過我父親,我……我願與陛下琴瑟和鳴,心悅誠服。

我在秦淮的低語中忘記了疼痛,臉上竟有一絲燥熱,輕聲答應了一聲移開了尷尬的視線。不論時隔多遠,不管有多少理由,半年前的這番話其實再真不過。當初的厭惡是真,心中的在意也是真。

藥性漸漸過去,我在迷蒙中浮沈於夢魘,耳邊最後聽見的,是秦淮一聲輕笑,還有他斷斷續續的低喃:

五年前,你射我兩箭,我恨你入了骨;你當庭鞭打我,我便想,總有一天要你後悔莫及……

半年前,我執意娶你,折辱於你,到後來,憎惡已經多過仇恨。我卻並不想讓你也流放關外。

我想了許多年,一直參詳不透,為什麽我要花五年去憎惡一個人,卻不願意動她一分一毫。後來才明白,並非因為恨與惡,我不過是忘不掉。

我不知道這一場暈厥持續多久,醒來時,天已經大亮。窗外春光明媚,暖陽如金。

我從混沌中掙脫,第一眼見著的居然是禦醫劉長。他跪在我床邊,蒼老的容顏上遮掩不了疲憊。見我醒來,他俯身到我耳邊,顫抖道:蘇將軍……命喪關外,秦傾太子說是……是陛下下的手。

一瞬間,我的身體涼了個透徹。

那是我第一次明白,什麽是痛徹心扉。

(五)兩相離

我終於明白,何謂恨。

也許,笑容比鞭子弓箭更加能夠攻克人心,只半個月,我就得到了五年半都未曾得到的東西:秦淮的笑臉,和他的信任。

我用它們換了一次潛入禦書房的機會,盜走了錦州防禦圖紙,偷偷交給劉長帶出宮外——在宮外,秦傾的兵馬早已安排妥當,只等著他一聲令下,就會以肅清皇族血脈的理由揮兵入錦州,奪取皇城,殺秦淮。

秦淮卻日漸與我親昵,別扭而溫存著,直到——東窗事發,秦傾起兵。

兩兵相交的歲月,我夜夜在禦書房裏陪伴他,看著他的身形漸漸消瘦,居然生出幾分暢快來:錦州快完了,他的江山也完了。

他卻渾然不知,只是在疲乏時枕著我的肩頭閉眼凝神,等我稍稍挪動,他就睜開眼笑上一笑。

這樣的笑,讓我心中酸楚無比,身體仿佛被割裂成兩半,一般暢快,一半痛楚。

錦州城終於告急,那一日,宮裏流言如野草狂風般驟卷,一片紛亂之中,秦淮卻在禦書房裏細細擬了一道旨,末了噙著蒼白的笑塞到我手中。

我以為那會是禪位的詔書,卻不想展開一看,居然是封後聖旨。大兵臨城,死到臨頭,他竟用最後一道旨封我做了一國之母,他的皇後。

秦淮在我錯愕的神情下笑得有些羞赧,僵硬道:“你莫要擔憂,皇城尚有暗處的禁衛,萬不得已之時,我可以帶你出宮……”

我僵滯當場不知所措,他卻攬我入懷在我耳邊輕笑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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